威廉·燕卜蓀
1937年11月初的一個夜晚,國立長沙臨時大學(西南聯(lián)大前身)文學院外文系主任葉公超走進簡陋的教室,高興地對大家說:“同學們,我們所請的英國劍橋詩人已經(jīng)來南岳了,他現(xiàn)在正在樓上打字,明天就可以給大家上課了。嘿,他可真是一位了不得的詩人呢!”
這位“了不得的詩人”就是威廉·燕卜蓀(William Empson),1906年9月27日出生于英格蘭約克郡。1925年,他考入劍橋大學瑪?shù)铝諏W院念數(shù)學,兩年后在數(shù)學學位考試中獲得第一名,并開始以劇作家和詩人的身份被人所知。之后,他由數(shù)學專業(yè)轉(zhuǎn)讀文學專業(yè),獲得文學學位考試榮譽第一名。他師從大名鼎鼎的文學理論家I.A。瑞恰慈,于1930年寫出了震驚現(xiàn)代西方文學界且影響久遠的著作《朦朧的七種類型》(Seven Types of Ambiguity)。該書改變了整個現(xiàn)代詩的歷史,也開創(chuàng)了“細讀”(Close Reading)批評范式,一直到今天,英美大學的文學系依然鼓勵學生作細讀分析。美國文學批評家蘭色姆認為:“沒有一個批評家讀此書后還能依然故我。”有人甚至說,西方文學應分成“前燕卜蓀(Pre-Empsonian)時期”和“后燕卜蓀(Post-Empsonian)時期”。
燕卜蓀年方24歲,已經(jīng)是聞名英國的劍橋才子,劍橋文學社刊物《Granta》的臺柱子,前途可謂光芒萬丈。但好景不長,據(jù)說劍橋校方因為在燕卜蓀抽屜里發(fā)現(xiàn)了避孕套,因而取消了他的教席。在瑞恰慈的幫助下,他遠赴日本任東京文理大學英國文學教授,后來接受北京大學的聘請,于1937年春天來到中國。他先是隨當時在中國推廣“基本英語”的瑞恰慈夫婦乘船去了香港,隨后到中國內(nèi)地走馬觀花。抗日戰(zhàn)爭爆發(fā)后,北京大學、清華大學、南開大學搬遷至湖南長沙,組成長沙臨時大學,校長先后為張伯苓和梅貽琦。因校舍不夠,臨大文學院就設(shè)在南岳衡山白龍?zhí)渡项^的圣經(jīng)學校里,所以《西南聯(lián)大校歌》中說:“萬里長征,辭卻了五朝宮闕,暫駐足衡山湘水”。當時,文學院院長是胡適先生,但實際并未到任。燕卜蓀輾轉(zhuǎn)來南岳報到,在此工作、生活3個多月,播撒了現(xiàn)代派詩歌的種子,并寫下了234行的長詩《南岳之秋》(Autumn In Nanyue),非常具體地描繪了他們當時所處的困境,展示了師生們剛毅堅卓、勤奮向?qū)W的精神風貌。
校方安排燕卜蓀為學生講授莎士比亞和英國詩歌。著名學者、比較文學專家趙瑞蕻在《懷念英國現(xiàn)代派詩人燕卜蓀先生》中,記述了燕卜蓀第一天上課時的情形:“燕卜蓀先生一進教室門,便開口急急忙忙地說話。一說話,便抓了粉筆往黑板上急急忙忙地寫;然后擦了又寫,又抬頭望著天花板‘喔,喔……’地嚷著,弄得大家在靜穆的氛圍里迸出歡笑的火花。那天他給我們大略講述了有關(guān)莎士比亞評論一類的近況。然而,他的話說得又快又不很清楚,一口純正的牛津音,也許我們沒有聽慣,不過聽起來挺悅耳。在那一節(jié)課里,與其說去聽課,不如說來欣賞這位英國現(xiàn)代派名詩人的風采和談吐,大伙兒的眼光迷失在詩人的身上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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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戰(zhàn)火中搶救出來的圖書還沒有運到南岳,燕卜蓀硬是憑借超凡的記憶,把《奧賽羅》整段整段地默寫在黑板上,或把喬叟和斯賓塞的詩篇一字不差地背誦出來,然后邊講解邊評論。這在《南岳之秋》中有所反映:
課堂上所講的一切題目與內(nèi)容,
都埋在丟在北方的圖書館里。
因此人們奇怪地困惑,
為找線索,搜尋自己的記憶。
多年后,趙瑞蕻回憶起這段往事,尚有一種仿若隔世之感。他說:“戰(zhàn)事倥傯之中,上燕卜蓀的課,讓人恍然覺得如秦火之后,天下無書,儒士背誦整部經(jīng)書授徒。”
燕卜蓀在講授《當代英詩》課時,從霍普金斯(Hopkins)一直講到奧登(W.H.Auden),所選的詩人中,有不少是他的同輩詩友,因此他的講解不像一些學院派大師那樣溯源流、論影響,也幾乎完全不征引任何二手的批評見解,他喜歡獨立對詩歌的語言進行精細分析。他認為T.S。艾略特對龐德的推崇超過了正當?shù)脑u價,實屬過譽。他對于艾略特的后期詩作《四個四重奏》評價不高,認為失之于空洞,這與一般美國批評家將該詩捧到天上的做法大相徑庭。他對自己的成就總是抱著謙遜的態(tài)度,說自己的文學批評范圍過于狹窄,遠遠不及他最欽佩的英國莎士比亞批評家A.C。布拉德雷。他認為布拉德雷的《莎士比亞悲劇》一書,在卷帙浩繁的莎士比亞評論中是惟一值得一讀的著作。他還鼓勵學生對詩歌要有自己的感受和見解,不要人云亦云,甚至有時要提出與教師不同的看法。詩人、《南岳之秋》譯者王佐良說:“他這樣做的結(jié)果,就逼迫我們不得不集中精力閱讀原詩。許多詩歌很不好懂,但是認真閱讀原詩,而且是在那樣一位知內(nèi)情、有慧眼的向?qū)У闹敢拢偸箤W生們對于英國現(xiàn)代派詩和現(xiàn)代派詩人所推崇的17世紀英國詩劇和玄學派詩等等有了新的熟悉。”“他也是現(xiàn)代詩人中惟一提出詩人應該給自己的詩作注以助于讀者理解的人”。
燕卜蓀在臨大文學院課堂上講的理論學生們不一定都懂,卻受到了異乎尋常的歡迎,學生們常常在他的課前上演搶位子的喜劇。年輕學子求知若渴,加上一些對“異域詩人氣質(zhì)”的崇拜,燕卜蓀的人氣自然很旺。英語教育家、語言學家許國璋回憶說:“我永遠不會忘記,1937年秋和1938年春,在南岳他同我們一起研讀過的那些偉大詩篇。讀著美妙的詩篇,詩人燕卜蓀替代了先生燕卜蓀,隨著朗讀升華為背誦,詞句猶如從詩魔口中不斷地涌出,大家停下了手中的筆記,個個目不轉(zhuǎn)睛地盯著詩泉,這時,學生、先生共同沉醉于莎翁精神之中。是的,這樣神為之馳的場面確實存在過。”
《南岳之秋》抒寫的是“同北平來的流亡大學在一起”的經(jīng)驗,燕卜蓀在詩中說他交了一批好朋友。詩中是這樣寫的:
那些珀伽索斯應該培養(yǎng),
就看誰中你的心意。
版本的異同不妨討論,
我們講詩,詩隨講而長成整體。
珀伽索斯(Pegasus)是希臘神話中的雙翼飛馬,馬足踏過的地方就會泉水迸涌,詩人飲后能夠獲得靈感。燕卜蓀用在這里,特指那些朝夕共處的富有文學才華的青年學生。在重重大山深處,在莘莘學子心中,“一個出現(xiàn)在中國校園中的英國現(xiàn)代詩人,本身就是任何書本所不能代替的影響”。這些學生中,有穆旦、王佐良、許國璋、楊周翰、袁可嘉、杜運燮、鄭敏、李賦寧、周玨良、金堤、趙瑞蕻等。他們?nèi)蘸蟪蔀橹袊⒚牢膶W教授和英語教學專家,這些學生的確配得上燕卜蓀詩中“珀伽索斯”的贊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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臨大文學院距南岳鎮(zhèn)四五里,原系湖南新軍第四十九標營房,后來成為美國人辦的圣經(jīng)學校。校舍為兩層木結(jié)構(gòu)建筑,十分陳舊破敗,底層潮濕,排滿雙層大床,光線暗淡,學生睡地板。下雨后,多處漏水,只好在被上蒙塊油布,枕畔支柄雨傘,方能睡到天亮。年輕學子們就在這種極其艱苦的條件下,內(nèi)心燃燒著初始接觸西方現(xiàn)代派文學時青年人那種特有的興奮和沉迷。當時中國新詩也恰好到了一個轉(zhuǎn)折點,青年詩人們不滿足于“新月派”那樣的缺乏靈魂上大起大落的后浪漫主義,如今他們跟著燕卜蓀讀艾略特的《普魯弗洛克》,讀奧登的《西班牙》和寫于中國戰(zhàn)場的十四行詩,又讀狄侖·托瑪斯的“神啟式”詩,他們的眼界打開了——原來可以有這樣的新題材和新寫法!翻譯家、莎士比亞研究專家周玨良回憶道:“我們從燕卜蓀先生處借到威爾遜(Edmund Wilson)的《愛克斯爾的城堡》和艾略特的文集《圣木》(The Sacred Wood),才知道什么叫現(xiàn)代派。”他們迫切而熱烈地討論著技術(shù)的細節(jié),高聲地辯論有時直到深夜,甚至圍著校園一圈又一圈地激動地不知休止地走著。很難想象,在戰(zhàn)爭的陰影下,中國現(xiàn)代派詩歌就這樣在南岳衡山翻開了新的篇章。
南岳是湖湘文化的重要發(fā)祥地,燕卜蓀是第一位來到南岳并且影響巨大的異國文人,這種奇遇促成了《南岳之秋》的橫空出世。《南岳之秋》也是燕卜蓀一生中最長的詩作,寫得從容輕快,全詩娓娓而談,似乎是與中國同事飲酒聊天,只是思想跳躍極快。“確實,我奔跑,我逃亡,帶著希望,帶著信任”。說到南岳,“我所住的這座圣山,對于我讀葉芝有點關(guān)系”。葉芝是他精神的圣山,南岳是大自然的圣山,這兩座圣山在他的心目中有著同等重要的地位。面對這座“本身也是神靈”的“佛教的圣山”,他想起了葉芝的詩句:“靈魂記得它的孤獨,在許多搖籃中顫抖。”燕卜蓀堅信的是,中國將在此搖籃中獲得新生。
長沙臨大文學院當時可謂人才濟濟,匯聚了一大批名流雅士,包括馮友蘭、聞一多、朱自清、葉公超、沈有鼎、鄭秉璧、浦江清、柳無忌、容肇祖、吳達元、孫曉夢、羅皚嵐、金岳霖、劉壽民、楊業(yè)治、周先庚、吳俊升、羅廷光等,都是著名文學家、哲學家和文學評論家。當時,燕卜蓀和金岳霖同屋,“四人居室,兩位教授將就,談心,論道,不缺朋友”。但所有這些人,當時都沒有燕卜蓀的名氣大。
不僅僅因為他是一個十分罕見的外國人,并為青年詩人們架設(shè)了一座通往西方詩歌的橋梁,還因為他好酒貪杯,極端不修邊幅,使他成為臨大文學院的“一道風景”。據(jù)說,有一天下午,該他上課了,學生們在教室里久等他不來,于是兩個學生便自告奮勇地上樓去找他,只見他醉倒在床底下,鼾聲如雷,睡得很香。另一次喝醉后,他把眼鏡放在皮鞋里,第二天起床時踩碎了一片,只好“半壁江山,堅持抗戰(zhàn)”,完全是一副落拓不羈的“詩人風度”。他經(jīng)常穿著那身灰棕色的西裝和一雙破舊的皮靴,在淅瀝的雨聲中,撐著一把油紙傘,踏著泥濘去南岳鎮(zhèn)上買酒一醉為快。“一塊塊污泥巴沾滿了他的西裝褲,褲管皺卷起來好像暴風雨過后拆了繩索的風帆,他毫不在乎,也不換洗,天氣晴朗時,一樣地穿了來上課”。連南岳的和尚道士、老人孩子都知道,“山上的大學里來了一個邋遢洋人”。
1938年2月,燕卜蓀隨長沙臨大文學院一起離開南岳衡山,搬遷至云南昆明。他后來在西南聯(lián)大工作到1939年夏才回國,1946年又重返北大講壇,并一直工作到1951年,成為那個年代最晚離開紅色中國的西方人。1952年回到英國后,他進入外省一個較小的學校——謝菲爾德大學(The University of Sheffield)擔任英文系主任,直到1971年退休。1974年,劍橋大學授予他名譽博士學位。1978年,英國女王授予他爵士頭銜。1984年4月15日逝世,享年78歲。除了《朦朧的七種類型》,他還著有《田園詩的幾種形式》(1935)、《復合詞的結(jié)構(gòu)》(1951)、《詩集》(1955)、《密爾頓的上帝》(1961)、《使用傳記》(1984)等。他關(guān)于中國的詩還有《中國》《中國謠曲》等4首。他在謝菲爾德大學時期的同事、英國現(xiàn)代詩研究專家約翰·哈芬登(John Haffenden)后來為他撰寫出版了《威廉·燕卜蓀傳》,編輯出版了《燕卜蓀詩全編》。
“今夜在中國,讓我來追念一個人。”這是與燕卜蓀同在南岳衡山臨大文學院任教的詩人馮至寫的一句詩。學者趙毅衡在《燕卜蓀:西南聯(lián)大的傳奇教授》一文中說:“20世紀文學,說創(chuàng)作,說理論,無法不討論威廉·燕卜蓀。他長期與中國共命運,更為他的生涯平添了傳奇色彩。”
延伸閱讀:
威廉·燕卜蓀百度百科
威廉·燕卜蓀:游吟中國的英國紳士—人民網(wǎng)
名流之中的詩人威廉·燕卜蓀 —中國網(wǎng)
燕卜蓀的中國緣(圖)
燕卜蓀,“大聲點,你這愚蠢的老家伙”—中國藝術(shù)批評
燕卜蓀對穆旦詩歌風格的影響